说明:原文发表于《FT中文网》(2024年3月6日),链接:https://www.ftchinese.com/story/001102365
引言
今年是美国大选年。目前,特朗普在共和党初选中势如破竹,这位孤立主义者很有可能再度入主白宫。他最近扬言,如果欧洲盟国不交钱,美国不但不会保护他们免受俄罗斯侵略,反而会鼓励俄罗斯为所欲为。特朗普这番话,简直令美国的欧洲盟友胆战心惊。长期以来,军事强国俄罗斯就是欧洲心腹大患。2022年2月24日,普京挥师侵乌,再次凸显俄罗斯威胁对欧洲不仅生死攸关,而且迫在眉睫。
俄乌战争初期,乌克兰出人意料地挫败了俄军攻势,并于2023年6月发动了反攻。然而,俄罗斯毕竟拥有远为雄厚的战争资源,在经历初期失败之后,俄军展现了强大的适应性学习能力,不但击退了乌军反攻,而且连续攻陷巴赫穆特和阿夫迪夫卡等军事重镇。现乌军人员损失严重,武器弹药奇缺,被迫转入防守。屋漏偏逢连夜雨,乌克兰亟需的美援(600亿美元),也因共和党阻挠而卡在国会众议院。
因此,目前形势对欧盟各国极为不利。俄军在乌克兰渐占上风,普京越来越咄咄逼人。更令欧洲人惊恐的是,普京还不断挥舞核大棒。他们万万没有想到,在冷战结束三十多年后,竟然又重回冷战梦魇,每天都担心遭受核打击灭顶之灾。欧洲人的这种悲观情绪,弥漫在近日召开的慕尼黑安全会议。而作为欧洲长期的安全提供者,美国的行为却越来越不可靠。欧盟各国对此无不忧心忡忡,开始认真考虑,一旦美国撂挑子,欧洲能否自保。
欧盟的困境
然而,欧盟各国长期以来偃武修文,现在欲谋自保,又谈何容易!首先的难题是要割肉花钱,因为防务是要花大钱的。如果军费开支大幅增加,那么社会福利支出必然受到影响。由俭入奢易,由奢入俭难,习惯了优越福利的欧盟民众,将会强烈抵制任何削减福利的政策。一段时间以来,德国等国的罢工和抗议风起云涌,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俄乌战争导致物价大涨,民众不堪重负。在此情况下,如果政府再削减福利,选民定会怒不可遏。任何政党和政治家,如果推行不得人心的政策,必将在选举中遭到惩罚,因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。要大炮还是要黄油?欧盟各国面临艰难抉择。
俄罗斯正在为持久战做准备,其经济现已转入战时体制。俄2024年财政预算中军费比2023年大涨三分之一还多,超过社会福利支出,真可谓要大炮不要黄油。美国军费开支多年来冠绝全球,2022年高达8770亿美元,一国独占全球军费总和四成之多。但美国经济规模庞大,民众消费强劲,所以美国是要大炮也要黄油。而自冷战结束以来,大部分欧洲国家却是要黄油不要大炮。以德国为例,原西德国防军曾高达50多万,但统一后的德国联邦国防军却一裁再裁,如今满打满算只有18万人。不仅人员不足,今日德军还面临装备不良和训练松弛的困境。弹药短缺状况也很严重,开战两天就将耗尽。
根据2023年7月数据,北约各国军费占GDP的比例,最高的是波兰,接近4%,其次是美国约3.5%,法国接近2%,而德国只有1.5%,西班牙和比利时只比1%多一点。特朗普指责欧洲盟国搭美国便车,占美国便宜,并非无稽之谈。他要纵容俄罗斯为所欲为的惊人之语,固然是其极限施压的惯用伎俩,但不可否认却是非常有效的手段。欧洲人真的怕了,因为特朗普以不可预测著称,欧洲人不清楚他是真是假。
但花钱还不是最难的问题,因为欧盟并不缺钱。根据世界银行数据,欧盟27国2022年GDP总额(16.7万亿美元)是俄罗斯(2.24万亿美元)近8倍,仅德国一国GDP(4.08万亿美元)就几乎相当于两个俄罗斯。但安全问题并不是仅用钱就能解决的。自1949年北约成立以来,西欧(欧洲)的安全就一直依赖这个强大的军事政治集团。根据北约宪章第五款,攻击任何成员国就是攻击北约全体,其他成员国有义务援助。这个明确的条约义务,成为欧洲国家安全感的可靠来源。如果脱离北约,欧洲即便花大钱重整军备,也缺乏长期有效战斗的能力。因为对战争至关重要的命令-控制体系(如训练有素的总部参谋军官),监视、侦查、情报(如无人机和卫星)以及后勤能力(如空中运输),欧洲都离不开北约,尤其是美国的支持。波兰因为与俄罗斯邻近,历史上多次遭受俄罗斯侵略,因而整军经武最积极。波兰购买了大量美制武器,包括海马斯远程火箭炮,可以击中300公里外的目标,但却依赖美国的侦察情报平台。
联邦德国是另一个典型例子,该国对外关系原本有三大支柱,即俄罗斯的廉价能源、中国的庞大市场和美国(北约)的安全保护。正如德国著名记者施特尔琛穆勒女士(Constanze Stelzenmüller)坦言,联邦德国已经将能源外包给俄罗斯,市场外包给中国,安全外包给美国。但自俄乌战争爆发以来,俄罗斯对德国的能源供应已几乎完全切断;德国的对华关系也笼罩在“体制对手”(systemic rival)和“去风险”(de-risking)的阴影之中;倘若再丧失美国(北约)的安全保护,德国无疑将雪上加霜。
欧盟各国不但常规军力薄弱,更要命的是还高度依赖美国的核保护伞。由于英国脱欧,欧盟27国中只有法国拥有核武器。如果脱离北约,欧盟各国就只能指望法国提供核保护伞。但是,法国愿意为了保护塔林而牺牲巴黎吗?当年美苏冷战期间,西德人就怀疑美国是否愿意为了法兰克福而牺牲纽约。即便法国愿意挺身而出捍卫欧洲,但法国的核威慑,俄罗斯买账吗?根据瑞典斯德哥尔摩和平研究所数据,俄罗斯拥有5889枚核弹,而法国只有290枚。美苏冷战期间,两国核武库势均力敌,从而构成所谓“相互确保摧毁”(MAD)的恐怖平衡,才使得冷战最终没有升级成热战。如今俄法两国核武实力完全不对等,因此,欧洲一旦脱离北约体系,就将全面笼罩在俄罗斯核打击阴影之下。对这样一个孤立无援的欧洲,核大国俄罗斯完全可以予取予求。法国是推动欧洲“战略自主”最为积极的国家,法国总统马克龙最近甚至表示不排除派遣西方地面部队到乌克兰。然而,马克龙的豪言壮语无法掩盖一个苦涩的现实:没有北约(美国)的安全保障,尤其是核保护伞,欧洲其实并无自保能力。
军事实力是一回事,战斗意志又是另一回事。美苏冷战结束三十余年来,欧盟各国尽情享受和平红利,歌舞升平,马放南山。长期的和平主义,造就了福利国家,但也腐蚀了战斗意志。德国在历史上拥有优秀军事传统,但今日德国国防军却状况堪忧,曾闹出演习时拿扫把代替机枪的丑闻。训练之松弛,由此可见一斑。德军官兵体力和意志也很薄弱,据德国《世界报》网站2017年7月29日报道,德军在一次徒步行军中竟有四人被累垮,其中一人甚至死亡。《德国之声》最近发表的文章坦承,德国完全不具备打赢一场战争的能力。德国军力已经如此孱弱,但左翼激进势力却要求废除联邦国防军,因为他们认为军队是战争的工具,要消灭战争就要先废除军队。德国在各大国中几乎是最和平主义的,但激进的和平主义者还是想拔掉她最后的牙齿,而这些主张在德国人尤其是青年中大有市场。与整军经武相比,德国年轻一代对气候保护和性别平权更感兴趣。
跨大西洋的协调
最近西方舆论密集讨论欧洲能否自保,其实是跨大西洋两岸协调一致的行动。美国已经将中国确定为头号战略竞争对手,认定中国乃是唯一既有意图、也有实力挑战西方主导国际秩序的大国。因此,美国有意从欧洲脱身,将战略重心转移到印太地区,以集中力量对付中国崛起带来的巨大挑战。有鉴于此,美国希望让欧洲承担更多防务责任,尤其是在乌克兰战争中逐渐挑起大梁。正是在此大背景下,西方媒体、智库和政界展开了关于欧洲自保的密集讨论。
早在2023年8月,美国共和党战略家科尔比(Elbridge Colby)在接受德国《明镜》周刊(Der Spiegel)采访时就敦促欧洲人独立承担乌克兰战争的责任,其理由是中国比俄罗斯危险得多,美国必须全力以赴准备对华战争。今年2月14日,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学者沃尔特海姆(Stephen Wertheim)在美国著名的《外交事务》杂志(Foreign Affairs)发表文章指出,美国一极独大的单极时代,已经无可奈何花落去;华盛顿无法“既要,又要,还要”(have it all),必须在全球主导地位和排定优先次序之间进行选择。换言之,华盛顿要么继续维持其全球霸主地位,不断在危机中苦苦挣扎;要么减少海外介入,控制成本和风险。沃尔特海姆认为,华盛顿不应试图主导全球,而应与安全伙伴明确分工。这意味着美国必须有计划地从中东脱身,将欧洲防务的大部分责任转移给欧洲盟国。唯其如此,才能集结美国优势的军事力量,在印太地区阻止中国争夺区域领导权。
鉴于美国战略重心正无可挽回地向印太地区转移的事实,以及对美国可靠性日益增加的疑虑,欧洲除了逐渐接过美国肩上的担子,很大程度上别无选择。习惯了岁月静好的欧洲人,虽然极不情愿,但形势比人强,他们必须面对苦涩的现实。
如果说普京激活了北约,那么特朗普就激活了欧盟。这位难以预测的民粹领袖,尽管是在野之身,但他却运用极限施压的手段,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就震动了整个欧洲。欧盟委员会主席冯·德莱恩(Ursula von der Leyen)在最近召开的慕尼黑安全会议上力促欧盟各国在国防上加大投入、更有作为。德国总理朔尔茨(Olaf Scholz)则承认“没有安全,一切等于零”(Ohne Sicherheits ist alles nichts)。他领导的联合政府提高了2024年度国防预算,自冷战结束以来首次达到北约规定的占GDP 2%目标。必须承认,与拜登亲切友好的姿态相比,特朗普刻薄无情的威胁更有效。由此可见,马基雅维利式的现实主义在国际政治中仍然大有用武之地。统治者与其受人爱戴,不如令人畏惧,这是一个悲哀的现实。
对中国的潜在影响
中国一直鼓励欧洲加强“战略自主”,希望欧洲能够摆脱对美国的依赖,在对华问题上不要事事顺从美国,部分人甚至有“联欧制美”的想法。但如果欧洲真正拥有战略自主的能力,对中国却未必是个好消息。目前欧洲在安全上还得依赖美国,这意味着美国难以从欧洲脱身,无法全力转向印太地区来对付中国。然而,一个拥有战略自主能力的欧洲,就能够独立承担乌克兰战争的大部分责任,如同拥有强大军力的以色列,无需美国下场就能剿灭哈马斯。某种意义上,欧洲战略自主之日,就是美国全力对付中国之时,这并非中国之福。
倘若特朗普在今年11月大选中获胜,作为一位强烈交易型风格的另类总统,他大概率将奉行现实主义外交政策。如果他毫无愧疚地疏远欧洲盟友,从而干脆利落地卸掉安全责任,将不会令人意外。一位从欧洲大陆大踏步撤退的总统,却可能在印太地区奉行强烈进取的政策。特朗普在第一届任期内,就有联俄制华的倾向,但苦于美国内传统反俄势力过于强大而不能如愿。此次如果卷土重来,他就有足够政治资本来推行联俄制华2.0。
俄罗斯总统普京显然对此充满期待,他在2024年2月9日接受美国右翼媒体人卡尔森(Tucker Carlson)采访时表示,俄罗斯已经放弃共产主义,与西方在意识形态上并不对立,而且俄罗斯人口和经济都不到中国十分之一,也不具备挑战美国和西方的实力。普京以此提醒美国下届领导人:中国而非俄国,才是美国的头号对手,俄国其实愿意与西方重修旧好,甚至成为其中一员。
结语
进入2024年以来,西方各界发起了关于欧洲能否自保的密集讨论。这并非偶然,而是由俄乌战争小气候和美中战略竞争大气候所决定的。俄乌双方在战场上激烈厮杀,而中美欧俄四方的地缘政治博弈也如火如荼,世界确已进入“大争之世”。欧洲能否摆脱对美国(北约)的安全依赖,实现战略自主,将是历史合力作用的结果,也是行为主体与外在结构互动的产物。
现代地缘政治学自产生以来,一个突出的特征就是从整体视角看待世界事务。1941年时,纳粹德国在欧洲攻城略地,法西斯意大利进军北非,军国主义日本在东亚大举侵略。虽然彼时美国尚未参战,但时任总统罗斯福(Franklin Roosevelt)就已经认识到,“(发生在)欧洲、非洲和亚洲的敌对行为,是同一场世界性冲突的不同组成部分。”历史发展确如罗斯福的断言,三场地区冲突最终发展成一场世界大战,结果是法西斯主义力量被彻底摧毁,挫骨扬灰,遗臭万年。美国当代战略家、“小基辛格”布兰兹(Hal Brands)指出,今日欧亚大陆的地区冲突,正越来越紧密互联,如果处理不善,灾难性的全球冲突并非不可想像。诚哉斯言,世界是一个联动的整体,欧洲大陆的风吹草动,或将在印太地区掀起惊涛骇浪。
(作者是战略和国际关系研究者,微信号ChaoticGenghis)